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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何汉唐盛世都不长久?


江上小堂 | 2024.07.10

中国二千多年皇权专制,曾有汉朝“文景之治”和唐朝“开元盛世”等若干个被誉为盛世的时代。但都好景都不长。

“文景之治”始于公元前180年汉文帝登基,终于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去世,仅不到40年。西汉共持续210年,“文景之治”约占西汉五分之一的时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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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开元盛世”则始于公元712年唐玄宗登基,终于公元755年“安史之乱”爆发,共43年。仅占唐朝命数289年的15%时长。开元是这段时间唐玄宗长时间使用的年号,历时29年,故称“开元盛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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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“盛世”,一是“天下太平”,但不是说没有骚乱,只是与乱世比较而言,社会相对稳定,没有出现大的饥荒和战乱。

二是社会各阶层的生活都有所改善,各行各业欣欣向荣,呈现不断上升的趋势。老百姓“芝麻开花节节高”,日子有盼头。司马迁在《史记·平准书》中极力称赞“文景之治”的富足,“非遇水旱之灾,民则人给家足,都鄙廪庾皆满,而府库馀货财。京师之钱累巨万,贯朽而不可校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充溢露积於外,至腐败不可食。”意思就是除非遇到水旱灾害,老百姓家人口兴旺,衣食无忧,天下粮食堆得满满的,少府仓库还有许多布帛等货材。京城积聚的钱币千千万万,以致穿钱的绳子朽烂了,无法计数。太仓中的粮食大囤小囤如兵阵相连,有的露积在外,以至腐烂不能食用。而杜甫所作《忆昔二首》则对开元盛世的盛况无比怀念,“忆昔开元全盛日,小邑犹藏万家室。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仓廪俱丰实”,小城市都有上万的家庭,油光光的稻米、白花花的粟米充塞满了国库和千家万户。客观而言,司马迁与杜甫看到的都是局部现象,是富足的地区。大多数老百姓还是挣扎在温饱线上,粮食也只够一日吃两餐。但即便如此,也比大多数饿肚子和游离失所的时期强。

三是开放度高,周围和远方的邦国纷纷臣服,万邦来朝。“近者悦,远者来”,日本几次派遣使者来唐朝学习。王维气势宏大的诗句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就描述了当时万邦来朝的盛况。这还是“安史之乱”后肃宗继位后的情形,想必玄宗在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“文景之治”和“开元盛世”有诸多相似之处。这或许对我们认识“盛世”产生和消亡的基理有所帮助,对摆脱中国历史治乱循环的周期律有所裨益。

除了持续时间差不多都是四十年左右外,“文景之治”和“开元盛世”的前置事件非常类同,统治集团都刚结束一系列内部的残酷权力争夺与清洗。汉高祖刘邦去世后,吕后专权称制,代行皇帝职权,残害刘氏子孙,诛杀功臣,重用外戚,将自己的兄弟侄子封为王侯。吕后死后,周勃、陈平等老一辈功臣又诛杀吕氏诸王和吕后扶持的少帝刘弘,还有他的三个兄弟梁王、淮阳王、常山王;拥立刘邦庶出的代王刘恒作为皇帝,即汉文帝。而“开元盛世”前的政治情势与“文景之治”非常类似。也是武则天把持朝政,大肆残害李氏子孙,重用外戚。几度废立更换皇帝,最后干脆自己称帝。快死了才被迫放弃帝位。后韦氏又专权,唐玄宗联手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干掉韦党,拥立自己的父亲复位皇帝。然后唐玄宗作为太子又与太平公主又争权,最后,唐玄宗发动政变清洗掉太平公主的势力,其父让位于他,才开启了“开元盛世”。

所谓“大乱然后大治”也有一定道理。劫后余生,亲眼目睹和参与残酷血腥的争斗后,未免心有余悸。惨痛的教训历历在目,总能吸取些教训吧!痛定思痛,在统治上就会采取较为开明的政策。另外一个,经济上财政上也折腾不起了。于是就采用放松控制、休养生息,广开言路,重用人才的政策。

“文景之治”还有一个重要因素。汉文帝是老一辈功臣推选出来的,是个弱主。除了汉文帝本身比较谦逊勤勉简朴外,权力分散客观上也起到了防止皇帝专权的制衡作用。这与神圣罗马帝国十世纪的选帝侯选举产生皇帝有些相似。德意志皇帝死后,由七个选帝侯从他的嫡亲中选举产生新的皇帝,他们选举的国王再经过罗马教皇加冕,正式称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。七个选帝侯包括三个教会主教和四个贵族领主。但德意志选帝侯是制度性的,有相应的理论支持,所以能长久实施下去。汉文帝被功臣推举出来是偶然的情形,汉初正处于郡县制的初期阶段,分封制还没有完全被废除。而中国理论上是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,权力分散缺乏理论支持。随着技术发展所带来的控制手段的加强,权力越来越多的集中在皇帝手中,就很少有这样的事例了。

第二个重要因素是开放带来了生产技术的提升。汉朝通西域,通过中亚获得了更先进的铁器冶炼技术,再加上效仿,改进和推广应用,铁制农业生产工具得到广泛利用,大大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和产出。唐朝的开放度更高,与西域在生产技术、商业和文化上的交流更为广泛。开元年间开始使用更灵便和效率更高的曲辕犁来耕种农田,还出现新的灌溉工具水车和筒车。据信曲辕犁通过西域传来,莫高窟第445窟中的壁画上,出现了农民使用曲辕犁犁地的画面。曲辕犁的使用在中国经济史上被视为唐宋时期“中古经济革命”的主要物质基础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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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原创新技术,基本都是外来的。但因为中国幅员辽阔,人口众多,新技术的使用比原发地或中转地更广泛,加上有些因地制宜的变化或改进,往往就自以为是中国首创了。这有主观和客观原因,主观上当然是为了自我满足感,客观上古代信息记录手段简陋困难,信息有遗漏也在所难免。但现在信息记录手段很完备,应该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。

在放松控制和开放的双重作用下,一方面劳动人民的生产积极性得到提高,另一方面技术引进带来单位投入的产出提高,都有利于提高总体产出。

然而随着经济增长,生活改善和国力的提高,无论是百姓、官员和皇帝都信心爆棚,自以为天下无敌,对周遭“蛮夷”的优越感日益增强。这是儒家“上尊下卑”价值观和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“天下观”的必然结果。儒家认为中原王朝的皇帝是天子,是天下所有人的共主。天下以中原王朝为中心,离中原王朝越近的地方等级越高,离中原王朝越远的地方等级越低。在这样一种观念下,只要中原皇帝有了足够的资本,必然就不会安分守成而忘乎所以,好了伤疤忘了痛;就会向外扩张,力求能直接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大。而百姓处于“下卑”的位置,社会地位低下,财产及权益缺乏可靠的保障,经济利益被剥夺,但通过儒家的“天下观”和“华夷之辨”得到补偿,使其认同即使被严重剥夺,作为华夏人也比中原王朝边缘的“蛮夷”更优越,为此感到自豪。皇帝和官员当然会竭力鼓励和助长百姓的这种心理,以消解内部矛盾,巩固和加强其统治。而对外扩张,彰显出中原王朝的强大实力,越有利于增强百姓的优越感,从而顺服统治者。文人士大夫也不甘寂寞,火上浇油,摇旗呐喊,歌功颂德,以求晋升之道。盛唐时节,涌现了一大批著名诗人,王维、李白和杜甫就生活在“开元盛世”。称颂大唐气象和开疆辟土是他们诗作的重要内容,描写边塞的诗歌非常之多,近2000首,以至于形成一个“边塞诗派”,著名诗人王昌龄、王之涣、岑参和高适是个中翘楚。著名诗句有,“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”(王昌龄);“愿将腰下剑,直为斩楼兰”(李白);“功名只向马上取,真是英雄一丈夫!”(岑参);“总戎扫大漠,一战擒单于”(高适);“汉家天将才且雄,来时谒帝明光宫”(王维);等等,数不胜数。按今天的标准来看,这些诗人就是狂热的好战分子。王维甚至还意淫“汉兵大呼一当百,虏骑相看哭且愁”。

一旦上下形成自大的心理,上下响应形成合力,朝廷的对内对外政策就会出现转捩。于内由放松社会控制转向加强社会控制以汲取和调动更多的资源,于外由韬光养晦转向对外扩张。而且在这个方向上越走越远,刹不住车,更不可逆转,上下具有相互加强的效应,是正反馈,不断放大。只有以前积累的资源耗尽或者翻车了才停得下来。

汉武帝即位后,即动用“文景之治”积累下来的财富征讨匈奴,共发动了六次对匈奴的大征讨。结果搞得劳民伤财,无果而终。从此汉朝就开始走下坡路,直到灭亡,再也没有回复到“文景之治”时的繁荣。而唐朝为了拓边,在边疆设立拥有军政大权的藩镇,导致藩镇尾大不掉,致使爆发“安史之乱”,终结了“开元盛世”。同样直至灭亡再也没有回复到“开元盛世”的繁荣景象。皆因朝廷的政策日益趋于保守,对内加强控制,对外趋于封闭。在社会矛盾激化的情形下,朝廷害怕放松控制和对外开放会造成统治不稳。然而加强控制会导致经济活力下降,对外封闭则导致生产技术发展停滞。儒家社会本身没有创新能力,儒家思想鼓励追求特权,不鼓励求真。这又形成一个恶性循环,致使朝政和社会进入一个不断下降的通道。按今天的经济学理论解释,就是进入经济紧缩和社会紧缩期。人们普遍丧失对未来的期望,缺乏可靠的预期,没有长期的打算和计划。对未来的预感不好,但却无能为力。只能过一天算一天,糊弄着过日子。现在流行的说法,叫进入了“历史的垃圾时间”。

在“历史的垃圾时间”中,人们有两种心态。高风险偏好者希望尽快结束,在低水平上重开历史赛局;低风险偏好者则希望尽量延缓,以期较平稳地过渡到下一历史阶段。而理论和历史都证明,高风险偏好者更容易掌握历史的主动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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